一 个 陌 生 女 人 的 来 信(3)
〈奥地利〉茨威格 著 张玉书 译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在我这浪费掉的一生中这是最后
一次。差不多正好是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时每刻 都想念着你,因为你的生日我总象一个节日一样地庆祝。一大清早我就出 门去买了一些白玫瑰花,象以往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以几年你已经 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带他到戴默尔点心铺去, 晚上带他上剧院。我希望,孩子从小也能感受到这个日子是个神秘的纪念 日,虽然他并不知道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情人呆在一起,他 是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我和他已经同居了两年。他娇纵我, 对我体贴入微,和别人一样,他也想和我结婚,而我也象对待别人一样, 似乎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而且 本人也亲切可爱。他这人心肠极好,虽说有些呆板,对我有些低三下四。 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儿遇到了一些寻欢作乐的朋友,然后在环城马 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在笑语闲聊之中,我建议再到一家舞厅去 玩。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舞厅,我一向十分厌恶,平时要是有人建议 到那儿去,我一定反对,可是这一次——简直象有一股难以捉摸的魔术般 的力量在我心里驱使我不知不觉地作出这样一个建议,在座的人十分兴奋, 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可是这一次我却感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 仿佛在那儿有神秘特别的东西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对我百依百 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到舞厅去,喝着香槟酒,我心里突然一下子 产生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非常疯狂的、近乎痛苦的高兴劲儿。我喝了一杯 又一杯,跟着他们一起唱些撩人心怀的歌曲,心里简直可说有一种按捺不 住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觉得有一样冰凉的或者 火烫的东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你和几个朋友坐在 临桌,你用赞赏的渴慕的目光看着我,就用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 目光看着我。
十年来第一次,你又以你全部不自觉的激烈的威力盯着看我。 我颤抖起来。举起的杯子几乎失手跌落。幸亏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 慌意乱:它消失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火烧火燎,使我浑身发烧,坐立不安。我不知道, 是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呢,还是你把我当作新欢,当作另外一个陌生女人在 追求?热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同桌的人跟我说的 话。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么心神不安。你不让别人觉察, 微微地摆动一下脑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故意用明显 的动作付帐,跟你的伙伴们告别,走了出去,行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 外面等我。我浑身哆嗦,好象发冷,又好象发烧,我没法回答别人提出的 问题,也没法控制我周身沸腾奔流的热血。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舞蹈家脚 后跟踩得劈啪乱响,嘴里尖声大叫,跳起一种古里古怪的新式舞蹈来:大 家都在注视着他们,我便利用了这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朋友说,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尾随你走了出去。
你就站在外面前厅里,衣帽间旁边,等着我。我一出来,你的眼睛就 发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来;我立即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 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作一 个新相遇的女人,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追求。“您可不可以也给我 一小时时间呢?”你用亲切的语气问我——从你那确有把握的样子我感觉 到,你把我当作一个夜间卖笑的女人。“好吧,”我说道。十多年前那个 少女在幽暗的马路上就用这同一个声音抖颤、可是自然而然地表示赞同的 “好吧”回答你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您什么时 候想见我都行,”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没有羞耻感的。你稍微有些 惊讶地凝视着我,惊讶之中含有怀疑、好奇的成分,就和从前你见我很快 接受你的请求时表示惊讶不止一样。“现在行吗?”你问道,口气有些迟 疑。“行,”我说,“咱们走吧。”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衣帽票在我男朋友手里,我们的大衣是一起存放的。回 去向他要票,势必要唠唠叨叨解释一番,另一方面,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 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要我放弃,我也不愿意。所以我一秒钟也不迟疑: 我只取了一块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到夜雾弥漫、潮湿阴冷的黑夜中去, 撇开我的大衣不顾,撇开那个温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顾,这些年来就是他养 活我的,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丢他的脸,使他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 供养了几年的情妇遇到一个陌生男子一招手就会跟着跑掉。啊,我内心深 处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对一个诚实的朋友干了多么卑鄙的恶劣、多么忘 恩负义、多么下作无耻的事情,我感觉到,我的行为是可笑的,我由于疯 狂,使一个善良的人永远蒙受致命的创伤,我感觉到,我已把我的生活彻 底毁掉——可是我急不可耐地想在一次亲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听你 温柔地对我说话,与之相比,友谊对我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 什么?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过去,我可把这 话告诉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经躺在尸床上,也会突然涌来 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我们驱车到你的寓所。我又听见你的声音,我又 感觉到你温存地呆在我的身边,我又和从前一样如醉如痴,又和从前一样 感到天真幸福。相隔十多年,我第一次又登上你的楼梯,我的心情——不 说了,不说了,我没法向你描述,在那几秒钟里我是如何对于一切都有双 重的感觉,既感到逝去的岁月,也感到眼前的时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 我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没有多少变化,多了几张画,多了几本书,有的 地方多了几件新的家俱,可是一切在我看来还是那么亲切。书桌上供着花 瓶,里面插着玫瑰花——我的玫瑰花,是我前一天你生日派人给你送来的, 以此纪念一个你记不得了的女人,即使此刻,她就近在你的眼前,手握着 手,嘴唇紧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来。可是,我还是很高兴,你供着这 些鲜花:毕竟还有我的一点气息、我的爱情的一缕呼吸包围着你。 你把我搂在怀里。我又在你那里度过了一个销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脱 去衣服赤身露体,你也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 爱抚,我发现,你的激情对一位情人和一个妓女是一样看待,不加区别的。 你放纵你的情欲,毫不节制,不假思索地挥霍你的感情。你对我,对于一 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高尚,这样的亲切而又充 满敬意,同时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样的充满激情;我在陶醉于过去的幸 福之中,又一次感觉到你本质的这独特的两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 智慧的精神的激情,这在当年使我这个小姑娘都成了你的奴隶。我从来没 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在温存抚爱之际这样贪图享受片刻的欢娱。这样放纵自 己的感情,把内心深处披露无遗——而事后竟然消烟云散,全部归于遗忘, 简直遗忘得不近人情。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 究竟是谁啊?是从前那个心急如火的小姑娘吗,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一 个陌生女人?啊,在这激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熟悉,可一 切又是如此异乎寻常的新鲜。
我祷告上苍,但愿这一夜永远延续下去。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起得很晚,你请我和你一同进早餐。有一 个没有露面的佣人很谨慎地在餐室里摆好了早点,我们一起喝茶,闲聊。 你又用你那坦率诚挚的亲昵态度和我说话,绝不提任何不得体的问题,绝 不对我这个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也不问我住在那里: 我对你来说,又不过只是一次艳遇,一个无名的女人,一段热情的时光, 最后在遗忘的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告诉我,你现在又要出远门到北 非去,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又战栗起来,因为在我的耳边又轰轰的 响起这样的声音:完了,完了,忘了!我恨不得扑倒在你的脚下,喊道: “带我去吧,这样你终于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会认出我是 谁!”可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胆小,奴性十足,性格软弱。我只 能说一句:“多遗憾哪!”你微笑着望着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 这时候一股突发的野劲儿抓住了我。我站起来,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盯 着你看。然后我说道:“我爱的那个男人也老是出门到外地去。”我凝视 着你,直视你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要认出我来了!”我身上每 一根神经都颤抖起来。可是你冲着我微笑,安慰我:“他会回来的。”— —“是的,”我回答道,“会回来的,可是回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说这话的腔调里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激烈的东西。因为你也站起来, 注视着我,态度不胜惊讶,非常亲切。你抓住我的双肩,说道:“美好的 东西是忘不了的,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说着,你的目光一直射进我的 心灵深处,仿佛想把我的形象牢牢记住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进入我 的身体,在里面探索、感觉、吮吸着我整个的生命,这时我相信,盲人重 见光明。他要认出我来了,他要认出我来了!这个念头使我整个灵魂都颤 抖起来。 可是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我对你来说,从来 也没有象这一瞬间那样的陌生,因为要不然——你绝不会干出几分钟之后 干的事情。你吻我,又一次狂热地吻我。头发给弄乱了,我只好再梳理一 下,我正好站在镜子前面,从镜子里我看到——我简直又羞又惊,都要跌 倒在地了——我看到你非常谨慎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我在这 一瞬间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没有扇你一股嘴巴呢!——我从小就爱你, 并且是你儿子的母亲,可你却为这一夜付钱个我!被你遗忘还不够,我还 得受这样的侮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我要走,赶快离开。我心里太痛苦了。我抓起 我的帽子,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靠近那只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只花 瓶。我心里又产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尝试一次来 提醒你:“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当然乐意,”你说着 马上就取了一朵。“可是这些花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 的吧?”我说道。“也许是,”你说,“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给我的,我 不知道是谁送的;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盯着看你。“也许是一个 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你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气。我目不转睛地注视 着你:“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叫道。可是你的眼睛微笑着, 亲切然而一无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可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因为我感觉到,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可不能 叫你看见我落泪。在前屋我几乎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我出去时走得 太急了。他胆怯地赶快跳到一边,一把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就 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正面看他、噙着眼泪看这形容苍老 的老人的这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 在这一瞬间老人认出我来了,可他从我童年时代起就没有看见过我呢。为 了他认出我,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双手。我只是把你用来鞭笞 我的钞票匆忙地从暖手筒里掏出来,塞在他的手里。他哆嗦着,惊慌失措 地抬眼看我——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 所有的人都娇纵我,宠爱我,大家对我都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 干干净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 人可以爱,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 你从我身边走过,犹如从一道河边走过,你碰到我的身上犹如碰在一块石 头,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啊,可是叫我永远等着。曾经有一度 我以为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你,你这飘忽不定的人儿。可是有 其父必有其子:一夜之间他就残忍地撇开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我又是 孤零零的一个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苦伶仃,我一无所有,你身上 的东西我一无所有——再也没有孩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 一丝回忆,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会象陌生人似的充耳不 闻。既然我对你来说虽生犹死,我又何必不乐于死去,既然你已离我而去, 我又何必不远远走开?不,亲爱的,我不是埋怨你,我不想把我的悲苦抛 进你欢乐的生活。不要担心我会继续逼着你——请原谅我,此时此刻,我 的孩子死了,躺在那里,没人理睬,总得让我一吐我心里的积蕴。就这一 次我得和你说说,然后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象这些年来我一 直默默地呆在你的身边一样。可是只要我活着,你永远也听不到我这呼喊 ——只要等我死去,你才会收到我的这份遗嘱,收到一个女人的遗嘱,她 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而你从来也没认出她来,她始终在等着你,而你从来 也不去叫她。也许说不定你在这以后会来叫我,而我将第一次对你不忠, 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听见你的呼唤:我没有给你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给 你留下一个印记,就象你也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样;今后你将永远也认不 出我,永远也认不出我。我活着命运如此,我死后命运也将依然如此。我 不想叫你在我最后的时刻来看我,我走了,你并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 道我的相貌。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并不感到我死。要是我的死会 使你痛苦,那我就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的头晕得厉害……我的四肢疼痛,我在发烧, ……我想我得马上躺下去。也许命运对我开一次恩,我用不着亲眼看着他 们如何把孩子抬走。……我实在写不下去了,别了,亲爱的,别了,我感 谢你……过去那样,就很好,不管怎么着,很好……我要为此感谢你,直 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心里很舒服:要说的我都跟你说了,你现在知道了, 不,你只是上浮觉得,我是多么地爱你,而你从这爱情不会受到任何牵累。 我不会使你若有所失——这使我很安慰。你的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有一 丝一毫的改变……我的死并不给你增添痛苦,……这使我很安慰,你啊, 我的亲爱的。 可是谁……谁还会在你的生日老给你送白玫瑰呢?啊,花瓶将要空空 地供在那里,一年一度在你四周吹拂的微弱的气息,我的轻微的呼吸,也 将就此消散!亲爱的,听我说,我求求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 后一个请求……为了让我高兴高兴,每年你过生日的时候,——过生日的 那天,每个人总想到他自己——去买些玫瑰花,插在花瓶里。照我说的去 做吧,亲爱的,就象别人一年一度为一个亲爱的死者做一台弥撒一样。可 我已经不相信天主,不要人家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只愿 在你身上还继续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么一天,只是默默地,完全 是不声不响地活那么一天,就象我从前活在你的身边一样……我求你,照 我说的去做,亲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请求… …我感谢你……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两手哆嗦,把信放下。然后他长时间地凝神沉思。他模模糊糊地回 忆起一个邻家的小姑娘,一个少女,一个夜总会的女人,可是这些回忆, 朦胧不清,混乱不堪,就象哗哗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块石头,闪烁不定, 变换莫测。阴影不时涌来,又倏忽散去,终于构不成一个图形。他感觉的 一些感情上的蛛丝马迹,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仿佛觉得,所有这些 形象他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也只是梦见过而已。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瓶里是空的,这些 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 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 寂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 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 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