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夜,女人一生(2)
[ 2008-5-23 20:52:00 | By: 千叶 ]
 

        信(2)

                      〈奥地利〉茨威格  张玉书  
    你的目光告诉 我,你一点也认不得我,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有细如蛛丝 的联系:你的这种目光使我如梦初醒,使我第一次跌到现实之中,第一次预 感到我的命运。 
  你当时没有认出我是谁。两天之后我们又一次邂逅,你的目光以某种亲 昵的神气拥抱我,这时你又没有认出,我是那个曾经爱过你的、被你唤醒的 姑娘,你只认出,我是两天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和你对面相遇的那个十八岁的 美丽姑娘。你亲切地看我一眼,神情不胜惊讶,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又和我擦肩而过,又马上放慢脚步:我浑身战栗,我心里欢呼,我暗中祈 祷,你会走来跟我打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活跃起来:我也放慢了 脚步,我不躲着你。突然我头也美回,便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 这下子我就要第一次听到你用我喜欢的声音跟我说话了。我这种期待的心情, 使我四肢酥麻,我正担心,我不得不停住脚步,心简直象小鹿似的狂奔猛跳 ——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跟我攀谈,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就仿佛我 们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对我一点预感也没有,你对我的生活从来也没有 任何预感!——你跟我攀谈起来,是那样的落落大方,富有魅力,甚至使我 也能回答你的话。我们一起走完了整个的一条胡同。然后你就问我,是否愿 意和你一起去吃晚饭。我说好吧。我又怎么敢拒不接受你的邀请?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吗,这饭馆在哪儿?一定记 不得了,这样的晚饭对你一定有的是,你肯定分不清了,因为我对你来说, 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几百个女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是连绵不断的一系 列艳遇中的一桩而已。又有什么事情会使你回忆起我来呢:我话说的很少, 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已经使我幸福到了极点。我不愿意因为提个问题, 说句蠢话而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你给了我这一小时,我对你非常感谢,我永 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间。你的举止使我感到,我对你怀有的那种热情敬意完 全应该,你的态度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恰当得体,丝毫没有急迫逼人之势, 丝毫不想匆匆表示温柔缠绵,从一开始就是那种稳重亲切,一见如故的神气。 我是早就决定把我整个的意志和生命都奉献给你了,即使原来没有这种想法, 你当时的态度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唉,你是不知道,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 你没使我失望,我心里是多么喜不自胜啊!
   
天色已晚,我们离开饭馆。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急于回家,是否 还有一点时间。我事实上已经早有准备,这我怎么能瞒着你!我就说,我还 有时间。你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是否愿意到你家去坐一会,随便 谈谈。我决定制不言而喻的事,就脱口而出说了句:“好吧!”我立刻发现, 我答应得这么快,你感到难过或者感到愉快,反正你显然是深感意外的。今 天我明白了,为什么你感到惊愕;现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总要装出毫无准 备的样子,假装惊吓万状,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们实际上迫不及待地急于 委身于人,一定要等到男人哀求再三,谎话连篇,发誓赌咒,作出种种诺言, 这才转嗔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说不定只有以卖笑为职业的女人,只有 妓女才会毫无保留地欣然接受这样的邀请,要不然就只有天真烂漫、还没有 长大成人的女孩子才会这样。而在我的心里——这你又怎料想得到——只不 过是化为言语的意志,经过千百个日日夜夜的集聚而今迸涌开来的相思啊。 反正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你吃了一惊,我开始使你对我感起兴趣来了。我发 现,我们一起往前走的时候,你一面和我说话,一面略带惊讶地在旁边偷偷 地打量我。你的感觉在觉察人的种种感情时总象具有魔法似的确有把握,你 此刻立即感到,在这个小鸟依人似的美丽的姑娘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有着一个秘密。于是你顿时好奇心大发,你绕着圈子试探性地提出许多问题, 我从中觉察到,你一心想要探听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我宁可在你面前 显得有些傻气,也不愿向你泄露我的秘密。我们一起上楼到你的寓所里去。 原谅我,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能明白,这条走廊,这道楼梯对我意 味着什么,我感到什么样的陶醉、什么样的迷惘、什么样的疯狂的、痛苦的、 几乎是致命的幸福。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一切,不能不潸然泪下,可是我 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感觉到,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渗透了我的激情,都是 我童年时代的相思的象征:在这个大门口我千百次地等待过你,在这座楼梯 上我总是偷听你的脚步声,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你,透过这个窥视孔我几乎 看得灵魂出窍,我曾经有一次跪在你门前的小地毯上,听到你房门的钥匙咯 喇一响,我从我躲着的地方吃惊地跳起。我整个童年,我全部激情都寓于这 几米长的空间之中,我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如今一切都如愿以偿,我和你 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你的楼里,在我们的楼里,我的过去的生活犹如一 股洪流向我劈头盖脑地冲了下来。你想想吧,——我这话听起来也许很俗气,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说法——一直到你的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 的、沉闷的、平凡的世界,在你的房门口,便开始了儿童的魔法世界,阿拉 丁的王国;你想想吧,我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着你的房门口,现在我如痴如 醉迈步走了进去,你想象不到——充其量只能模糊地感到,永远也不会完全 知道,我的亲爱的!

——这迅速流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中究竟带走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整夜呆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想到,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 一个男人亲近过我,还没有一个男人接触过或者看见过我的身体。可是你又 怎么会想到这个呢,亲爱的,因为我对你一点也不抗拒,我忍住了因为害羞 而产生的任何迟疑不决,只是为了别让你猜出我对你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 准会叫你吓一跳的——因为你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无牵无挂。你深 怕干预别人的命运。你愿意滥用你的感情,用在大家身上,用在所有的人身 上,可是不愿意作出任何牺牲。我现在对你说,我委身于你时,还是个处女, 我求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不是责怪你!你并没有勾引我,欺骗我,引诱我 ——是我自己挤到你的跟前,扑到你的怀里,一头栽进我的命运之中。我永 远永远也不会的,我只会永远感谢你,因为这一夜对我来说真是无比的欢娱、 极度的幸福!我在黑暗里一挣开眼睛,感到你在我的身边,我不觉感到奇怪, 怎么群星不在我的头上闪烁,因为我感到身子已经上了天庭。不,我的亲爱 的,我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从来也没有因为这一时刻后悔过。我还记得,你 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 福得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上班,我也想在你仆人进来以前 就离去,别让他看见我。我穿戴完毕站在你的面前,你把我搂在怀里,久久 地凝视着我;莫非是一阵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在你心头翻滚,还是你只不过觉 得我当时容光焕发、美丽动人呢?然后你就在我的唇上吻了一下。我轻轻地 挣脱身子,想要走了。这时你问我:“你不想带几朵花走吗?”我说好吧。 你就从书桌上供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唉,我小时候那次偷偷地看了你房 里一眼,从此就认得这个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来给了我。后来一连几天 我还吻着这些花儿。 在这之前,我们约好了某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么销魂, 那么甜蜜。你又和我一起过了第三夜。然后你就对我说,你要动身出门去了 ——啊,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对你出门旅行恨得要死!——你答应我,一回来 就通知我。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的姓名我不愿告诉你。我把 我的秘密锁在我的心底。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临别 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去问……别说了,何必跟你描绘这种由于期待、绝望 而引起的地狱般的折磨。我不责怪你,我爱你这个人就爱你是这个样子,感 情热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而爱不专一。我就爱你是这么个人,只爱你是 这么个人,你过去一直是这样,现在依然还是这样。我从你灯火通明的窗口 看出,你早已出门回家,可是你没有写信给我。在我一生的最后的时刻我也 没有收到过你一行手迹,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了,可是我没收到过你一封 信。我等啊,等啊,象个绝望的女人似的等啊。可是你没有叫我,你一封信 也没有写给我……一个字也没写……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这也是你的儿子。亲爱的,这是那三夜销魂荡魄 缱绻柔情的结晶,我向你发誓,人在死神的阴影笼罩之下是不会撒谎的。他 是我俩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自从我委身于你之后,一直到孩子离开我 的身体,没有一个男子碰过我的身体。被你接触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身 体是神圣的,我怎么能把我的身体同时分赠给你和别的男人呢?你是我的一 切,而别的男人只不过是我的生活中匆匆来去的过客。他是我俩的孩子,亲 爱的,是我那心甘情愿的爱情和你那无忧无虑的、任意挥霍的、几乎是无意 识的缱绻柔情的结晶,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我们唯一的孩子。你 于是要问了——也许大吃一惊,也许只不过有些诧异——你要问了,亲爱的, 这么多年漫长的岁月,我为什么一直把这孩子的事情瞒着你,直到今天才告 诉你呢?此刻他躺在这里,在黑暗中沉睡,永远沉睡,准备离去,永远也不 回来,永不回来!可是你叫我怎么能告诉你呢?象我这样一个女人,心甘情 愿地和你过了三夜,不加反抗,可说是满心渴望地向你张开我的怀抱,象我 这样一个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你是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会对你,对 你这么一个不忠实的男人坚贞不渝的,你是永远也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孩 子是你的亲生之子的!即使我的话使你觉得这事似真非假,你也不可能完全 消除这种隐蔽的怀疑:我见你有钱,企图把另一笔风流帐转嫁在你的身上, 硬说他是你的儿子。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 的怀疑的阴影。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了解你;我对你十分了解,你自己 对自己还没了解到这种地步;我知道你在恋爱之中只喜欢轻松愉快,无忧无 虑,欢娱游戏,突然一下子当上了父亲,突然一下子得对另一个人的命运负 责,你一定觉得不是滋味。你这个只有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情况下才能呼 吸生活的人,一定会觉得和我有了某种牵连。你一定会因为这种牵连而恨我 ——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恨我的。也许只不过几 个小时,也许只不过短短几分钟,你会觉得我讨厌,觉得我可恨——而我是 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 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

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 怀着感激: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 个。可是当然罗,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责怪你,我的亲爱的,我不责怪你。如果有时候从我的笔端流露 出一丝怨尤,那么请你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在摇曳 不定的烛光映照下躺在那里;我冲着天主,握紧了拳头,管天主叫凶手,我 心情悲愁,感觉昏乱。请原谅我的怨诉,原谅我吧!我也知道,你心地善良, 打心眼里乐于助人。你帮助每一个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来求你,你也给 予帮助。可是你的善心好意是如此的奇特,它公开亮在每个人的面前,人人 可取,要取多少取多少,你的善心好意广大无边,可是,请原谅,它是不爽 快的。它要人家提醒,要人家自己去拿。你只有在人家向你求援,向你恳求 的时候,你才帮助别人,你帮助人家是出于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心 愿。让我坦率地跟你说吧,在你眼里,困厄苦难中的人们,不见得比你快乐 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爱。象你这种类型的人,即使是其中心地最善良的人, 求他们的帮助也是很难的。有一次,我还是个孩子,我通过窥视孔看见有个 乞丐拉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些钱。他还没开口,你就很快把钱给了他,可 是你给他钱的时候,有某种害怕的神气,而且相当匆忙,巴不得他马上走, 仿佛你怕正视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惶惶不安、羞怯 腼腆、怕人感谢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所以我从来也不去找你。不错, 我知道,你当时是会帮助我的,即使不能确定,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助 我的。你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大笔钱,可是总会带着那种暗暗的焦躁 不耐的情绪,想把这桩麻烦事情从身边推开。是啊,我相信,你甚至会劝我 及时把孩子打掉。我最害怕的莫过于此了——因为只要你要求,我什么事情 不会去干呢!我怎么可能拒绝你的任何请求呢!而这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 因为他是你的骨肉啊,他又是你,又不再是你。你这个幸福的无忧无虑的人, 我一直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现在你永远交给我了,禁锢在我身体里,和我 的生命连在一起。这下子我终于把你抓住了,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 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可以哺育你,喂养你,爱抚你,亲吻你,只要 我的心灵有这样的渴望。你瞧,亲爱的正因为如此,我一知道我怀了一个你 的孩子,我便感到如此的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件事瞒着你:这下你 再也不会从我身边溜走了。
  当然,亲爱的,这些日子并不是我脑子里预先感觉的那样,尽是些幸福 的时光,也有几个月充满了恐怖和苦难,充满了对人们的卑劣的憎恶。我的 日子很不好过。临产前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班,要不然会引起亲戚们 的注意,把这事告诉我家。我不想向我母亲要钱——所以我便靠变卖手头有 的那点首饰来维持我直到临产时那段时间的生活。产前一个礼拜,我最后的 几枚金币被一个洗衣妇从柜子里偷走了,我只好到一个产科医院去生孩子, 只有一贫如洗的女人,被人遗弃遭人遗忘的女人万不得已才到那儿去,就在 这些穷困潦倒的社会渣滓当中,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坠地了。那儿真叫人活 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全都陌生,我们躺在那儿的那些人,互不相识, 孤独苦寂,互相仇视,只是被穷困、被同样的苦痛驱赶到这间抑郁沉闷的、 充满了哥罗仿和鲜血的气味、充满了喊叫和呻唤的病房里来。穷人不得不遭 受的凌侮,精神上和肉体上的耻辱,我在那儿都受到了。我忍受着和娼妓之 类的病人朝夕相处之苦,她们卑鄙地欺侮着命运相同的病友;我忍受着年轻 医生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把盖在这些没有抵抗能 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单掀起来,带着一种虚假的科学态度在她们身上摸来摸去; 我忍受着女管理员的无厌的贪欲——啊,在那里,一个人的羞耻心被人们的 目光钉在十字架上,备受他们的毒言恶语的鞭笞。只有写着病人姓名的那块 牌子还算是她,因为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颤动的肉,让好奇的人东 摸西摸,只不过是观看和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已——啊,那些在自己家里为自 己温柔地等待着的丈夫生孩子的妇女不会知道,孤立无援,无力自卫,仿佛 在实验桌上生孩子是怎么回事!我要是在哪本书里念到地狱这个词,知道今 天我还会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间挤得满满的、水气弥漫的、充满了呻唤声、 笑语声和惨叫声的病房,我就在那里吃足了苦头,我会想到这座使羞耻心备 受凌迟的屠宰场。 原谅我,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也就是这一次,我才谈到这些事, 以后永远也不再说了。我对此整整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就要默不作声直到 地老天荒:总得有这么一次,让我嚷一嚷,让我说出来,我付出了多大的代 价,才得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的幸福,如今他躺在那里,已经 停止了呼吸。我看见孩子的微笑,听见他的声音,我在幸福陶醉之中早已把 那些苦难的时刻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孩子死了,这些痛苦又历历如在 眼前,我这一次、就是这一次,不得不从心眼里把它们叫喊出来。可是我并 不抱怨你,我只怨天主,是天主使这痛苦变得如此无谓。我不怪你,我向你 发誓,我从来也没有对你生过气、发过火。

即使在我的身体因为阵痛扭作一 团的时刻,即使在痛苦把我的灵魂撕裂的瞬间,我也没有在天主的面前控告 过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几夜,从来没有谴责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爱 你,一直赞美着你我相遇的那个时刻。要是我还得再去一次这样的地狱,并 且事先知道,我将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也不惜再受一次,我的亲爱的,再 受一次,再受千百次!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从来也没有在旁边走过 时扫过一眼这个俊美的小人儿、你的孩子,你连和他出于偶然匆匆相遇的 机会也没有。我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就隐居起来,很长时间不和你见面; 我对你的相思不象原来那样痛苦了,我觉得,我对你的爱也不象原来那样 热狂了,自从上天把他赐给我以后,我为我的爱情受的苦至少不象原来那 样厉害了。我不愿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半给他,所以我就全力 照看孩子,不再管你这个幸运儿,你没有我也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需要 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搂在怀里。我似乎已经摆脱了对 你朝思暮想的焦躁心情,摆脱了我的厄运,似乎由于你的另一个你,实际 上是我的另一个你而得救了——只是难得的、非常难得的情况下,我的心 里才会产生低三下四地到你房前去的念头。我只干一件事:每逢你的生日, 总要给你送去一束白玫瑰,和你在我们恩爱的第一夜之后送给我的那些花 一模一样。在这十年、在这十一年之间你有没有问过一次,是谁送来的花? 也许你曾经回忆起你从前赠过这种玫瑰花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不 会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从暗地里把花递给你,一年一次,唤醒你对那一 刻的回忆——这样对我来说,于愿已足。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 不该不让你见他,因为你要是见了他,你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可怜的男孩,没有看过他微笑,没有见他轻轻地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 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 芒。啊,他是多么开朗、多么可爱啊:你性格中全部轻佻的成分在他身上 天真地重演了,你的迅速的活跃的想象力在他身上得到再现:他可以一连 几小时着迷似的玩着玩具,就象你游戏人声一样,然后又扬起眉毛,一本 正经地坐着看书。他变得越来越象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那种严肃认真 和玩笑戏谑兼而有之的两重性也已经开始明显地发展起来。他越象你,我 越爱他。他学习很好,说起法文来,就象个小喜鹊滔滔不绝,他的作业本 是全班最整洁的,他的相貌多么漂亮,穿着他的黑丝绒的衣服或者白色的 水兵服显得多么英俊。他无论走到那儿,总是最时髦的;每次我带着他在 格拉多的海滩上散步,妇女们都站住脚步,摸摸他金色的长发,他在色默 林滑雪橇玩,人们都扭过头来欣赏他。他是这样的漂亮,这样的娇嫩,这 样的可人意儿:去年他进了德莱瑟中学的寄宿学校,穿上制服,佩了短剑, 看上去活象十八世纪宫廷的侍童!——可是他现在身上除了一件小衬衫一 无所有,可怜的孩子,他躺在那儿,嘴唇苍白,双手合在一起。 你说不定要问我,我怎么可能让孩子在富裕的环境里受到教育呢,怎 么可能使他过一种上流社会的光明、快乐的生活呢。我最心爱的人儿,我 是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羞耻感,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别害怕, 亲爱的——我卖身了。我倒没有变成人们称之为街头野鸡的那种人,没有 变成妓女,可是我卖身了。我有一些有钱的男朋友,阔气的情人:最初是 我去找他们,后来他们就来找我,因为我——这一点你可曾注意到?—— 长得非常之美。每一个我委身相与的男子都喜欢我,他们都感谢我,都依 恋我,都爱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是这样,我的亲爱的! 我告诉你,我卖身了,你会因此鄙视我吗?不会,我知道,你不会鄙 视我。我知道,你一切全都明白,你也会明白,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为 了你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你的孩子。我在产科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接触到贫 穷的可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遭人践踏、受人凌辱的,总 是牺牲品。我不愿意、我绝不愿意你的孩子、你的聪明美丽的孩子注定了 要在这深深的底层,在陋巷的垃圾堆中,在霉烂、卑下的环境之中,在一 间后屋的龌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那娇嫩的嘴唇去说那些粗俚的 语言,不能让他那白净的身体去穿穷人家的发霉的皱缩的衣衫——你的孩 子应该拥有一切,应该享有人间一切财富,一切轻松愉快,他应该也上升 到你的高度,进入你的生活圈子。

因此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爱人,我卖身了。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 么牺牲,因为人间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纯粹是空洞的概念: 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怎么着了我也觉得 无所谓。我对男人们的爱抚,甚至于他们最深沉的激情,全都无动于衷, 尽管我对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得不深表敬意,他们的爱情得不到报答,我很 同情,这也使我回忆起我自己的命运,因而常常使我深受震动。我认得的 这些男人,对我都很体贴,他们大家都宠我、惯我、尊重我。尤其是那位 帝国伯爵,一个年岁较大的鳏夫,他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儿 子能上德莱瑟中学学习,到处奔走,托人说情——他象爱女儿那样地爱我。 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我要是答应了,今天可能已经当上了伯爵夫 人,成为提罗尔地方一座美妙无比的府邸的女主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因为孩子将会有一个温柔可爱的父亲,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边将会 有一个性情平和、性格高贵、心底善良的丈夫——不论他如何一而再、再 而三地催逼我,不论我的拒绝如何伤他的心,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也许我 拒绝他是愚蠢的,因为要不然我此刻便会在什么地方安静地生活,并且受 到保护,而这招人疼爱的孩子便会和我在一切,可是——我干吗不向你承 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栓住自己的手脚,我要随时为你保持自由。在我 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往日的孩子的梦还没有破灭:说不定你还 会再一次把我叫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可能有 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拒绝了所以的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呼唤,就能应 召而去。自从我从童年觉醒过了以后,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 待着你的意志。 而这个时刻的确来到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到,我的亲爱 的!就是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你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 认出我来!在这之前我已多次遇见过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 特尔,在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从我身上滑了 过去: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 了一个女人,就象他们说的妩媚娇美,打扮得艳丽动人,为一群倾慕者簇 拥着:你怎么能想象,我就是在你卧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羞怯的少 女呢?有时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个向你问好。你回答了他的 问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目光是客气的陌生的,表示出赞赏的神气,却从 未表示出你认出我来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老是认不出我是谁,我 对此几乎习以为常,可是我还记得,有一次这简直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 个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隔壁的包厢里坐着你。演奏序曲的 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见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边,就跟 那天夜里一样的近,你的手支在我们这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你 那秀气的、纤细的手。我不由产生一阵阵强烈的欲望,想俯下身去谦卑地 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我如此心爱的手,我从前曾经受到过这只手的温柔 的拥抱啊。耳边乐声靡靡,撩人心弦,我的那种欲望变得越来越炽烈,我 不得不使劲挣扎,拚命挺起身子,因为有股力量如此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吸 引到你那亲爱的手上去。第一幕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剧院。 在黑暗里你对我这样陌生,可是又挨我这么近,我简直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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